“饮食文化圈”理论认知中华饮食史的尝试——中国饮食文化区域性特征

2014-01-01 17:37:01  来源:本社  编辑:社网站  浏览:8491


赵荣光

    很长时间以来,本人一直希望海内同道联袂在食学文献梳理和“饮食文化区域史”“饮食文化专题史”两大专项选题研究方面的协作,冀其为原始农业、畜牧业以来的中华民族食生产、食生活的文明做一初步的瞰窥勾测,从而为更理性、更深化的研究,为中华食学的坚实确立准备必要的基础。为此,本人做了一系列先期努力。1991年北京召开了“首届中国饮食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自此,也开始了迄今为止历时二十年之久的该套丛书出版的艰苦历程。其间,本人备尝了时下中国学术坚持的艰难与苦涩,所幸的是,《中国饮食文化史》(十卷本)终于要出版了,作为主编此时真是悲喜莫名。
    将人类的食生产、食生活活动置于特定的自然生态与历史文化系统中审视认知并予以概括表述,是30多年前本人投诸饮食史、饮食文化领域研习思考伊始所依循的基本方法。这让我逐渐明确了“饮食文化圈”的理论思维。中国学人对民众食事文化的关注渊源可谓久远。在漫长的民族饮食生活史上,这种关注长期依附于本草学、农学而存在,因而形成了中华饮食文化的传统特色与历史特征。初刊于1792年的《随园食单》可以视为这种依附传统文化转折的历史性标志。著者中国古代食圣袁枚“平生品味似评诗”,潜心戮力半世纪,以开创、标立食学深自期许,然限于历史时代局限,终未遂其所愿—抱定“皓首穷经”“经国济世”之理念建立食学,使其成为传统士子麇集的学林。
    食学是研究不同时期、各种文化背景下的人群食事事象、行为、性质及其规律的一门综合性学问。中国大陆食学研究热潮的兴起,文化运气系接海外学界之后,20世纪中叶以来,日、韩、美、欧以及港、台地区学者批量成果的发表,蔚成了中华食文化研究热之初潮。社会饮食文化的一个最易为人感知之处,就是都会餐饮业,而其衰旺与否的最终决定因素则是大众的消费能力与方式。正是餐饮业的持续繁荣和大众饮食生活水准的整体提高,给了中国大陆食学研究以不懈的助动力。在中国饮食文化热持续至今的30多年中,经历了“热学”“显学”两个阶段,而今则处于“食学”渐趋成熟阶段。以国人为主体的诸多富有创见性的文著累积,是其渐趋成熟的重要标志。
    人类文化是生态环境的产物,自然环境则是人类生存发展依凭的文化史剧的舞台。文化区域性是一个历史范畴,一种文化传统在一定地域内沉淀、累积和承续,便会出现不同的发展形态和高低不同的发展水平,因地而宜,异地不同。饮食文化的存在与发展,主要取决于自然生态环境与文化生态环境两大系统的因素。就物质层面说,如俗语所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其结果自然是“一方水土一方人”,饮食与饮食文化对自然因素的依赖是不言而喻的。早在距今10000—6000年,中国便形成了以粟、菽、麦等“五谷”为主要食物原料的黄河流域饮食文化区、以稻为主要食物原料的长江流域饮食文化区、以肉酪为主要食物原料的中北草原地带的畜牧与狩猎饮食文化区这不同风格的三大饮食文化区域类型。其后公元前2世纪,司马迁曾按西汉帝国版图内的物产与人民生活习性作了地域性的表述。山西、山东、江南(彭城以东,与越、楚两部)、龙门碣石北、关中、巴蜀等地区因自然生态地理的差异而决定了时人公认的食生产、食生活、食文化的区位性差异,与史前形成的中国饮食文化的区位格局相较,已经有了很大的发展变化。而后再历20多个世纪至19世纪末,在今天的中国版图内,存在着东北、中北、京津、黄河下游、黄河中游、西北、长江下游、长江中游、西南、青藏高原、东南11个结构性子属饮食文化区。再以后至今的一个多世纪,尽管食文化基本区位格局依在,但区位饮食文化的诸多结构因素却处于大变化之中,变化的速度、广度和深度,都是既往历史上不可同日而语的。生产力的结构性变化和空前发展;食生产工具与方式的进步;信息传递与交通的便利;经济与商业的发展;人口大规模的持续性流动与城市化进程的快速发展;思想与观念的更新进化等,这一切都大大超越了食文化物质交换补益的层面,而具有更深刻、更重大的意义。
    各饮食文化区位文化形态的发生、发展都是一个动态的历史过程,“不变中有变、变中有不变”是饮食文化演变规律的基本特征。而在封闭的自然经济状态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饮食文化存在方式,是明显“滞进”和具有“惰性”的。所谓“滞进”和“惰性”是指:在决定传统餐桌的一切要素几乎都是在年复一年简单重复的历史情态下,饮食文化的演进速度是十分缓慢的,人们的食生活是因循保守的,“周而复始”一词正是对这种形态的概括。人类的饮食生活对于生息地产原料并因之决定的加工、进食的地域环境有着很强的依赖性,我们称之为“自然生态与文化生态环境约定性”。生态环境一般呈现为相当长历史时间内的相对稳定性,食生产方式的改变,一般也要经过很长的历史时间才能完成。而在“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相当封闭隔绝的中世纪,各封闭区域内的人们是高度安适于既有的一切的。一般来说,一个民族或某一聚合人群的饮食文化,都有着较为稳固的空间属性或区位地域的植根性、依附性,因此各区位地域之间便存在着各自空间环境下和不同时间序列上的差异性与相对独立性。而从饮食生活的动态与饮食文化流动的属性观察,则可以说世界上绝大多数民族(或聚合人群)的饮食文化都是处于内部或外部多元、多渠道、多层面的、持续不断的传播、渗透、吸收、整合、流变之中。中华民族共同体今天的饮食文化形态,就是这样形成的。
    随着各民族人口不停地移动或迁徙,一些民族在生存空间上的交叉存在、相互影响(这种状态和影响自古至今一般呈不断加速的趋势),饮食文化的一些早期民族特征逐渐地表现为区位地域的共同特征。迄今为止,由于自然生态和经济地理等诸多因素的决定作用,中国人主副食主要原料的分布,基本上还是在漫长历史过程中逐渐形成的基本格局。宋应星在谈到中国历史上的“北麦南稻”之说时还认为:“四海之内,燕、秦、晋、豫、齐、鲁诸蒸民粒食,小麦居半,而黍、稷、稻、粱仅居半。西极川、云,东至闽、浙、吴楚腹焉……种小麦者二十分而一……种余麦者五十分而一,闾阎作苦以充朝膳,而贵介不与焉。”这至少反映了宋明时期麦属作物分布的大势。直到今天,东北、华北、西北地区仍是小麦的主要产区,青藏高原是大麦(青稞)及小麦的产区,黑麦、燕麦、荞麦、莜麦等杂麦也主要分布于这些地区。这些地区除麦属作物之外,主食原料还有粟、秫、玉米、稷等“杂粮”。而长江流域及以南的平原、盆地和坝区广大地区,则自古至今都是以稻作物为主,其山区则主要种植玉米、粟、荞麦、红薯、小麦、大麦、旱稻等。应当看到,粮食作物今天的品种分布状态,本身就是不断演变的历史性结果,而这种演变无论表现出怎样的相对稳定性,它都不可能是最终格局,还将持续地演变下去。
    历史上各民族间饮食文化的交流,除了零星渐进、潜移默化的和平方式之外,在灾变、动乱、战争等特殊情况下,出现短期内大批移民的方式也具有特别的意义。其间,由物种传播而引起的食生产格局与食生活方式的改变,尤具重要意义。物种传播有时并不依循近邻滋蔓的一般原则,伴随人们远距离跋涉的活动,这种传播往往以跨越地理间隔的童话般方式实现。原产美洲的许多物种集中在明代中叶联袂登陆中国就是典型的例证。玉米、红薯自明代中叶以后相继引入中国,因其高产且对土壤适应性强,于是长江以南广大山区,鲁、晋、豫、陕等大片久耕密植的贫瘠之地便很快迭相效应,迅速推广开来。山区的瘠地需要玉米、红薯这样的耐瘠抗旱作物,传统农业的平原地区因其地力贫乏和人口稠密,更需要这种耐瘠抗旱而又高产的作物,这就是各民族民众率相接受玉米、红薯的根本原因。这一“根本原因”甚至一直深深影响到20世纪80年代以前。中国大陆长期以来一直以提高粮食亩产、单产为压倒一切的农业生产政策,南方水稻、北方玉米,几乎成了各级政府限定的大田品种种植的基本模式。
    严格说来,很少有哪些饮食文化区域是完全不受任何外来因素影响的纯粹本土的单质文化。也就是说,每一个饮食文化区域都是或多或少、或显或隐地包融有异质文化的历史存在。中华民族饮食文化圈内部,自古以来都是域内各子属文化区位之间互相通融补益的。而中华民族饮食文化圈的历史和当今形态,也是不断吸纳外域饮食文化更新进步的结果。1982年笔者在新疆历时半个多月的一次深度考察活动结束之后,曾有一首诗:“海内神厨济如云,东西甘脆皆与闻。野驼浑烹标青史,肥羊串炙喜今人。乳酒清洌爽筋骨,奶茶浓郁尤益神。朴劳纳仁称异馔,金特克缺愧寡闻。胡饼西肺欣再睹,葡萄密瓜连筵陈。四千文明源泉水,云里白毛无销痕。晨钟传于二三瞽,青眼另看大宛人。”诗中所叙的是维吾尔、哈萨克、柯尔克孜、乌孜别克、塔吉克、塔塔尔等少数民族的部分风味食品,反映了西北地区多民族的独特饮食风情。中国有十个少数民族信仰伊斯兰教,他们主要或部分居住在西北地区。
    因此,伊斯兰食俗是西北地区最具代表性的饮食文化特征。而西北地区,众所周知,自汉代以来直至公元7世纪一直是佛教文化的世界。正是来自阿拉伯地区的影响,使佛教文化在这里几乎消失殆尽了。当然,西北地区还有汉、蒙古、锡伯、达斡尔、满、俄罗斯等民族成分。西北多民族共聚的事实,就是历史文化大融汇的结果,这一点,同样是西北地区饮食文化独特性的又一鲜明之处。作为通往中亚的必由之路,举世闻名的丝绸之路的几条路线都经过这里。东西交汇,丝绸之路饮食文化是该地区的又一独特之处。中华饮食文化通过丝绸之路吸纳域外文化因素,确切的文字记载始自汉代。张骞(?—前114年)于汉武帝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的两次出使西域,使内地与今天的新疆及中亚的文化、经济交流进入到了一个全新的历史阶段。葡萄、苜蓿、胡麻、胡瓜、蚕豆、核桃、石榴、胡萝卜、葱、蒜等菜蔬瓜果随之来到了中国,同时进入的还有植瓜、种树、屠宰、截马等技术。其后,西汉军队为能在西域伊吾长久驻扎,便将中原的挖井技术,尤其是河西走廊等地的坎儿井技术引进了西域,促进了灌溉农业的发展。
    至少自有确切的文字记载以来,中华版图内外的食事交流就一直没有间断过,并且呈与时俱进、逐渐频繁深入的趋势。汉代时就已经成为黄河流域中原地区的一些主食品种,例如馄饨、包子(笼上牢丸)、饺子(汤中牢丸)、面条(汤饼)、馒首(有馅与无馅)、饼等,到了唐代时已经成了地无南北东西之分,民族成分无分的、随处可见的、到处皆食的大众食品了。今天,在中国大陆的任何一个中等以上的城市,几乎都能见到以各地区风味或少数民族风情为特色的餐馆。而随着人们消费能力的提高和消费观念的改变,到异地旅行,感受包括食物与饮食风情在内的异地文化已逐渐成了一种新潮,这正是各地域间食文化交流的新时代特征。这其中,科技的力量和由科技决定的经济力量,比单纯的文化力量要大得多。事实上,科技往往是文化流变的支配因素。比如,以筷子为食具的箸文化,其起源已有不下六千年的历史,汉以后逐渐成为汉民族食文化的主要标志之一;明清时期已普及到绝大多数少数民族地区。而现代化的科技烹调手段则能以很快的速度为各族人民所接受。如电饭煲、微波炉、电烤箱、电冰箱、电热炊具或气体燃料新式炊具、排烟具等几乎在一切可能的地方都能见到。真空包装食品、方便食品等现代化食品、食料更是无所不至。
    黑格尔说过一句至理名言:“方法是决定一切的”。笔者以为,饮食文化区位性认识的具体方法尽管可能很多,尽管研究方法会因人而异,但方法论的原则却不能不有所规范和遵循。
    首先,应当是历史事实的真实再现,即通过文献研究、田野与民俗考察、数学与统计学、模拟重复等方法,去尽可能摹绘出曾经存在过的饮食历史文化构件、结构、形态、运动。区位性研究,本身就是要在某一具体历史空间的平台上,重现其曾经存在过的构建,如同考古学在遗址上的工作一样,它是具体的,有限定的。这就要求我们对于资料的筛选必须把握客观、真实、典型的原则,绝不允许研究者的个人好恶影响原始资料的取舍剪裁,客观、公正是绝对的原则。
    其次,是把饮食文化区位中的具体文化事象视为该文化系统中的有机构成来认识,而不是将其孤立于整体系统之外释读。割裂、孤立、片面和绝对地认识某一历史文化,只能远离事物的本来面目,结论也是不足取的。文化承载者是有思想的、有感情的活生生的社会群体,我们能够凭借的任何饮食文化遗存,都曾经是生存着的社会群体的食生产、食生活活动事象的反映,因此要把资料置于相关的结构关系中去解读,而非孤立地认断。在历史领域里,有时相近甚至相同的文字符号,却往往反映不同的文化意义,即不同时代、不同条件下的不同信息也可能由同一文字符号来表述;同样的道理,表面不同的文字符号也可能反映同一或相近的文化内涵。也就是说,我们在使用不同历史时期各类著述者留下来的文献时,不能只简单地停留在文字符号的表面,而应当准确透析识读,既要尽可能地多参考前人和他人的研究成果,还要考虑到流传文集记载的版本等因素。
    再次,饮食文化的民族性问题。如果说饮食文化的区域性主要取决于区域的自然生态环境因素的话,那么民族性则多是由文化生态环境因素决定的。而文化生态环境中的最主要因素,应当是生产力。一定的生产力水平与科技程度,是文化生态环境时代特征中具有决定意义的因素。《诗经》时代黄河流域的渍菹,本来是出于保藏的目的,而后成为特别加工的风味食品。今日东北地区的酸菜、四川的泡菜,甚至朝鲜半岛的柯伊姆奇(泡菜)应当都是其余韵。今日西南许多少数民族的粑粑、饵块以及东北朝鲜族的打糕等蒸舂的稻谷粉食,是古时杵臼捣制餈饵的流风。蒙古族等草原文化带上的一些少数民族的手扒肉,无疑是草原放牧生产与生活条件下最简捷便易的方法,而今竟成草原情调的民族独特食品。同样,西南、华中、东南地区许多少数民族习尚的熏腊食品、酸酵食品等,也主要是由于贮存、保藏的需要而形成的风味食品。这也与东北地区人们冬天用雪埋、冰覆,或泼水挂腊(在肉等食料外泼水结成一层冰衣保护)的道理一样。以至北方冬天吃的冻豆腐,也竟成为一种风味独特的食料。因为历史上人们没有更好的保藏食品的方法。因此可以说,饮食文化的民族性,既是地域自然生态环境因素决定的,也是文化生态因素决定的,因此也是一定生产力水平所决定的。
    又次,端正研究心态,在当前中华饮食文化中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冷静公正、实事求是,是任何学科学术研究的绝对原则。学术与科学研究不同于男女谈恋爱和市场交易,它否定研究者个人好恶的感情倾向和局部利益原则,要热情更要冷静和理智;反对偏私,坚持公正;“实事求是”是唯一可行的方法论原则。多年前北京钓鱼台国宾馆的一次全国性饮食文化会议上,笔者曾强调食学研究应当基于“十三亿人口,五千年文明”的“大众餐桌”基本理念与原则。我们将《中国饮食文化史》(十卷本)的付梓理解为“饮食文化圈”理论的认知与尝试,不是初步总结,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成就。
    尽管饮食文化研究的“圈论”早已经为海内外食学界熟知并逐渐认同,十年前《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以我提出的“舌尖上的秧歌”为封面标题出了“圈论”专号,次年CCTV-10频道同样以我建议的“味蕾的故乡”为题拍摄了十集区域饮食文化节目,不久前一位欧洲的博士学位论文还在引用和研究。这一切也还都是尝试。
    《中国饮食文化史》(十卷本)工程迄今,出版过程历经周折,与事同道几易其人,作古者凡几,思之唏嘘。期间出于出版费用的考虑,作为主编决定撤下丛书核心卷的本人《中国饮食文化》一册,尽管这是当时本人所在的杭州商学院与旅游学院出资支持出版的前提。虽然,现在“杭州商学院”与“旅游学院”这两个名称都已经不复存在了,但《中国饮食文化史》(十卷本)毕竟得以付梓。是为记。
                                                                                                                                                       夏历癸巳年初春,公元二○一三年三月
                                                                                                                                                              杭州西湖诚公斋书寓